“来到美国之前,没有人是白人”,詹姆斯·鲍德温的这句话将我们带回到新大陆被发现之前的陌生世界。在那里,白人不是白人,而是捷克人、匈牙利人、波兰人。黑人也不是黑人,而是伊博人、约鲁巴人、埃维人。
那么,肤色、外貌等生理特征何以成为日后区分彼此、隔离彼此的标准?在以肤色为身份区隔的美国社会历史中,一群人为何能凌驾于另一群人之上?在种族与种姓交织的美国社会历史中,非裔美国人为何长期遭遇非人化对待?在《美国不平等的起源》中,威尔克森为我们打捞起隐藏在种族主义表象背后的种姓等级制度。
她指出,在美国,种姓是不可见的力量,而种族是它的可见媒介。种姓制度作为人为的构造物,是对个人价值的固定和排序,规定了一个群体生而优越,而其他群体天生劣等。也是如此,在种姓的制度框架之内,非裔美国人可以成为社会的中产阶层,却始终无法摆脱黑人身份。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美国不平等的起源》。较原文有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取。
《美国不平等的起源》,[美]伊莎贝尔·威尔克森著,姚向辉/顾冰珂译,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
对“纯洁性”的狂热
种姓的第四根支柱的基石是对支配种姓的纯洁性的狂热,和对被定为低于它的其他种姓的“污染”的恐惧。几个世纪以来,支配种姓采取了极端措施来保护其神圣性不受从属种姓的“玷污”。印度、美国和短命但骇人的纳粹政权,在各自种姓制度的巅峰时期,都把对于保持种姓纯洁性的狂热拔高到了堪称荒谬的高度。
在印度的一些地区,最低种姓的成员在公共场所行走时必须与高种姓的所有人保持一定步数的距离——距离在12步到69步之间,具体取决于另一方的种姓。他们必须戴铃铛,提醒高于他们的种姓的人们,以免他们的存在污染了后者。在马拉塔地区,最低种姓的成员必须“拖一根带刺的树枝,擦掉他的脚印”。假如有婆罗门经过,他必须匍匐在地,这样他“污秽的影子就不会玷污神圣的婆罗门”了。
触碰甚至接近不可接触者触碰过的东西,对上等种姓来说是一种污染,高种姓的成员在遭遇如此“不幸”后必须举行净化仪式。他们可以立刻在流水里沐浴,也可以用调息法配合冥想,从而去除自己身上的“污染物”。
纳粹德国禁止犹太居民踏上犹太人自己的避暑别墅的沙滩,例如在柏林城郊的度假胜地万湖;第三帝国的所有公共游泳池也禁止犹太人进入。让—保罗·萨特曾经说:“他们认为一个犹太人的身体泡在水里,就会污染整个游泳池。”
在美国历史的大多数时期里,甚至一直到进入20世纪之后,从属种姓在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受到隔离,实现了美国式的不可接触。在南方,从属种姓的大多数成员在很久以前就被发配到这里了,黑人儿童和白人儿童连教科书都不同。在佛罗里达州,黑人儿童和白人儿童用的教科书甚至不能一起存放。非洲裔美国人被禁止使用白人的饮水龙头,在拥有自己单独的饮水龙头前,他们只能在南方的暑气中喝马槽里的水。在南方的监狱里,黑人囚犯和白人囚犯的被褥是分别堆放的。一切人类活动,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的,从出生到死亡都必须实行种族隔离,无论是在医院病房还是在铁路站台,无论是在救护车、灵车还是在墓地。商店就算允许黑人进入,也会禁止他们试穿衣服、鞋子、帽子和手套。历史学家伯特兰·道尔在1937年写道,假如一名黑人不幸在公立医院去世,“他的尸体会被放置在太平间的角落里,远离白人的尸体”。
电影《相助》剧照。
1896年,种姓的这根支柱被迎入法律的殿堂。这是因为新奥尔良的一名男子挑战了路易斯安那州于1890年颁布的一项法令。这项法令规定铁路车厢内必须将“白人和有色人种”分开。重建崩溃之后,权力回到前南方邦联分子手中。忧心忡忡的有色人种组成委员会筹款,在法庭上抗议这项法令。1892年6月7日,在这个约定好的日子里,荷马·A.普莱西——一名鞋匠,看似是白人,但按美国对种族的定义则是黑人——买了东路易斯安那铁路公司从新奥尔良到卡温顿的头等车票,坐在了白人专用的车厢里。在那个时代,一个种族出身模棱两可的人会被认为不属于白人,因此,车长命令他去有色人种的车厢。普莱西拒绝从命,因此被捕——一如委员会的预料。他的案子被递交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7:1的投票结果裁定路易斯安那州的“分隔但平等”法令胜诉。这一事件在美国开启了一个持续近70年的时代:国家的裁定将一个种姓隔离并排斥于另一个种姓之外。
在南方的法庭上,甚至连上帝的言语都是“遵从”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庭会准备两本《圣经》,一本给黑人,一本给白人,供他们把手按在上面发誓说真话。不同种族的手不能触碰同一件神圣的物品。纯洁性这根支柱和其他支柱一样,危害着从属种姓人们的生命。
20世纪30年代的一天,一名黑人铁路扳道工在孟菲斯工作时不慎滑倒,掉在了调车车头的轮子下。他的右臂和右腿被压断,躺在那里流血至死。根据对事故的报道,“救护车赶来救助他,但他们看了一眼,发现他是个黑人,于是扬长而去”。
血统决定论:从定义什么是“白”开始
美国种姓制度是个加速发展的种姓制度,它的历史被压缩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相对印度种姓制度的存在时长来说,仅仅是个零头。它的缔造者利用诺亚和他儿子们的故事使等级制度正当化,但不像《摩奴法典》那般明确,他们没有向《旧约圣经》寻求进一步的指点,而是随心所欲地塑造上等种姓。在美国,对纯洁性的狂热始于对支配种姓的定义。
尽管“新世界”的所有国家都创造了以欧洲人为尊的等级制度,但只有美国建立了基于种族绝对主义的一套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一滴非洲人的血液,或者亚洲人或美洲原住民的不同比例的血液,都会玷污一个本来会被认为是欧洲人的人的纯洁性,这个污点会因此让这个人丧失被支配种姓接纳的资格。这是种族优越性的一种惩罚性模式,与南非模式刚好相反,后者奖励以任何程度接近白人血统的人,并正式建立了一个介于黑人白人之间、充当缓冲的、由有色人种构成的中等种姓。南非根据一个人的血管里流着多少欧洲人的血液,按照等级给予特权,他们将“白人”血统视为清洁杀菌剂,能够消除较低等群体的血统。两种形式的白人至上主义都是为了适应各自国家的人口结构而设计的。南非的白人是少数群体,因此有动力赐予被认为足以接近白人者以“荣誉白人”身份,从而增加这个群体的力量和人数。美国的白人是多数群体,因此他们没有这个动力。事实上,他们抬高自身,隔离人数较少者并使其充当他们的从属者,是为了从中获得利益。
美国内战前,佐治亚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约瑟夫·亨利·兰普金成功地把古希腊神话和种姓的两根支柱——神圣化和纯洁性——融合在一项判决之中。他写道:“因血统受到玷污而造成的堕落,附着在这个国家含的后裔身上,就像内萨斯有毒的衣服。”
电影《绿皮书》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