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啦!”
2018年11月的一天,30岁出头的马虹戴一顶金色的纸质皇冠,独自坐在杭州的出租屋中。
对着荧荧的烛光和一个镶着奥利奥饼干的6寸蛋糕,她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配了这样一句话。评论里,不相熟的朋友看了图就回复“生日快乐”,只有了解她经历的人会心地道一句“恭喜”。
一个月前,马虹在泰国完成了性别重置手术。2个小时的麻醉过后,摇摇晃晃的手术床上,她听着底下轮子咕噜滚动的声音,迷糊中,意识到自己被推进病房,下一秒反应过来:两腿之间空无一物,法律意义上,她是个女人了。
当年12月底,她回到就职三年的公司上班。在马虹看来,那是一家LGBT友好企业。但HR找她三次约谈,提到“那你跟男艺人还是女艺人”。2019年2月12日,她收到公司解除劳动合同的邮件:根据《员工手册》和《劳动合同法》,她在4个月中的迟到情况超4次,“严重过失。”
一年后,她以平等就业权遭侵犯将公司告上杭州滨江区法院。2019年12月3日一审开庭,未当庭宣判。
庭审现场。滨江法院供图
“被公司辞退的跨性别者”蹿上了热搜。马虹说,自己确实有迟到行为,但她反而生出一丝欣喜,“要是没有争议,会有这样的热度吗?”
在马虹背后,是众多跨性别者的就业和职场困境。
公益组织发布的一份《2017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显示,跨性别群体失业率为11.87%。在职场上,40.34%的人不会选择表达自己的性别身份,19.69%的跨性别者在工作中着装与认同的性别不符。
经历了青春期胶着的性别认同,跨儿们走向社会,走向职场——熬过自我纠葛,性别身份和社会眼光的博弈,还要面对横贯在生计和理想面前的重重障碍。
“扮演”另一种性别
每天早上,林思然打起精神走进公司,开始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那是2016年,24岁的“他”在北京一家市场销售类的工程公司担任设计部经理,在同事眼中是个“靠谱、稳重的男生”。
得出这个结论似乎显而易见:留着背头,穿男士的西装、白衬衫、皮鞋,身份证和简历上的性别都清晰地标明“男”。
开会时,“他”喜欢板着脸,压低嗓子,用胸腔和腹腔说话。打个喷嚏,林思然不会用手捂着,“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会表示出不好意思。”要是不小心被桌角磕到,会冒出句脏话,绝不说“好疼”。
没有同事知道这是林思然长期压抑、刻意演出来的男生形象——“他”的心里其实是“她”。
高三起,林思然隐隐明白,自己想做一个女生。她对胡子等男性性征反感,留长了头发,买了激素类药物服用。
一个早晨,父亲叫她起床,看到她躺下时也有起伏的胸部,一个耳光把她扇到床下。她摊了牌,父亲只说,“这个家你妈身体才好,我不希望你再给我掉链子。”
母亲是裁缝,一度腰疼得站不起来。林思然觉得“应该是自己错了”。“我会好好做一个男生”,她承诺。
从老家河北的大专毕业后,林思然以男性身份在重庆找到一份设计工作,心事压到心底,她不让自己闲下来,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睡觉。
直到2015年进入这家公司,上司安排主要设计师谈客户,由她来管理一个有着70后、80后的团队,处理客户投诉,交接施工队伍。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收入翻了倍,但脑中的弦绷得更紧了。
为了证明男性身份,林思然形容自己到了夸张的地步。她原本性格随和,但那时和同事争执中发现是自己的问题,也要端着,“我是一个男的我不能道歉,被一个女的说,我会觉得下不来台。”
职场中潜在的性别规范也让她瞻前顾后。她闻到烟味会觉得头晕、困,可想融入其他男同事,不得不开始吞云吐雾,因为发现男生话少,抽烟的时候才有机会谈谈工作。
2016年10月,因为公司经营不利,拖欠工资,林思然离职。一个人回到家里,呆坐在床上,她反而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没有观众了,我还演什么呢?”
上下班的分裂人生
白雨霏工位的椅背上,长年挂着一件西装外套,公司要求男生穿正装。
但她在不易看见的地方保留了标记“真正自己”的痕迹——西装裤下面,蹬着一双女式的长筒靴,看上去像皮鞋;冬天,她能在裤子里套一双丝袜;偶尔,那会是眼线和美瞳。
2008年,她从复旦大学硕士毕业,通过校园招聘顺利进入这家大型国企。她找借口搬离了父母家,拥有了自由装扮的空间,想做女孩的性别认同一点点“苏醒过来”。
白雨霏不断摸索,化烟熏妆、打耳洞、刮腿毛……QQ签名里,她记录下这个历程,“慢慢掐死过去的自己。”
国企的日常像流水线的作业工,每周有一天固定加班。白雨霏刚入职场,加班时买点便当大家一起吃,也觉得开心。
不同于林思然,白雨霏在公司留着长发,行为举止也不刻意掩饰,“藏不住了。”上厕所,和并不熟悉的运营部老总站在小便池前,对方瞥了她几眼,也会不客气地说,“你头发这么长,剪掉么好咧!”
她仍然想“让懂的人来懂我”。一次电脑上聊天,有人在同事的群里提起,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白雨霏开玩笑地试探:其实我是金星移民过来的你们知道吗?
页面上蹦出消息,“你肯定是以前受了刺激才这样子的”,来自一个女同事。“你这个卖××的不要讲话”,男同事跟着附和。白雨霏盯着屏幕,不吭声。在这之后见面,她照常和他们聊工作,但心如明镜,相关的话题再也不会提起。
上班,下班,白雨霏仿佛过着两种人生。从公司回到家,白雨霏脱下男士衬衫,换上女生的睡衣,那是一件上下分开的格子睡衣,太可爱的她不敢买,购买的过程也胆战心惊:大型卖场的睡衣区没有售货员,白雨霏进去逛一圈,瞄一眼尺码就放进购物车,到收银台“滴滴”扫完,用塑料袋套上快步离开。
很多跨性别者因为担心“出柜”后会失去工作或难以和同事相处,白天在职场,按照他人对生理性别的期待着装、生活,到了夜晚,才卸下伪装。一位昆明的跨性别者说,她白天兼职,为房产中介拉人头、发传单,晚上回家和父母同住,只有睡觉时才有机会穿着裙子。盖上被子,谁也看不见。
跨性别社群“TransLives”的负责人告诉记者,跨性别在定义上意味着心理性别的认同与生理性别不符,因此跨性别者多少都会存在性别焦虑的问题,需要通过穿女装、留长发、服用激素、性别重置手术等措施,让性别表达尽可能符合心理性别。但因为生活的压力,他们通常会遵照身份证的性别和相应外貌去工作,“其实内心非常焦虑,也有人会因为受不了而离职。”
要弥合这一裂缝,白雨霏选择手术。2009年中旬,她联系上海411医院,写信、面谈,语气恳切,“……希望赵医生能给我选择第二次生命的权利。”
当时,国内手术技术不比泰国,但白雨霏来不及攒更多钱,更重要的是早点变身,“一切都可以早点开始,会有新的朋友,新的职业生涯和社会身份,而且还有青春。”
年底,手术排期定下,白雨霏提交了离职申请。
她早就想好,这段职业无法延续。害怕闲言碎语,也为了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她和过去的社交圈子道别,给朋友逐个发消息,“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就不联系了。”
那段时间,白雨霏坐在办公室,看着忙忙碌碌的同事出神。刚毕业时,她还曾觉得这家国企会是她一辈子要待的地方。
终究不舍,离职前,白雨霏只和几个亲近的同事说出实情。那天晚上,她穿了女装,正好路过一个同事家门口,她忐忑地叫他出来,说了离职和手术的消息,“以后他们想到我的话,就说我过得挺好的。”黑夜掩盖了她惆怅的神色,同事听后很惊讶,最后欣然接受了。
这一年,她27岁,刷爆了信用卡,摘除了睾丸,阴囊皮瓣再造为阴道。
她换了手机号码,把sim卡收了起来,封存了作为“男”的过去。
敌意与善意
2016年年底,林思然进入一家销售类的互联网家装设计公司,这时的她,外表看起来还是个男生。
小组聚餐时,一个女性前辈教导她工作的技巧,“其实你要用自己内心的想法去面对客户,诚心的,而不是装得像一个销售一样。”
这句话翻译成了另一个问句,击中了她内心的挣扎:我该不该用真实的状态去面对这个世界?
“生活中也是吗”,林思然问。“对,也是”,前辈回答。
最后让她决定转变的是一次三个月的出差。
2017年6月,她加入一家一线设计院,去湖南做博物馆的项目,和一个男生设计助理住一间。
天气炎热,外出工作画图一天回来,助理直接光了膀子,林思然说,这还有个人呢,助理说,男的怕啥?
林思然洗脸用洗面奶,出门用乳液,助理用肥皂;助理刷牙洗脸5分钟,林思然就得15分钟。对方忍不住吐槽,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娘的人。“就显得我很矫情,跟我工作中干练的直男形象完全相反”,她越发觉得格格不入。
因为早前吃激素,她已经涨了胸,夏天也穿宽松、厚实的黑色长袖。在工地看建设项目,她把袖子挽起来,“看着很爷们似的”,实则害怕中暑,包里随时备着藿香正气水。
尴尬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刚来北京一家小公司,男同事之间闹着玩,一个同事扯到她衣服领子,不小心看见她的胸部,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大夏天穿长袖了。”林思然至今记得他得意的语气,“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从湖南出差回来,垫付的钱没下来,之前公司拖欠的工资也久未到账,北漂的生活成本陡然增加。林思然信用卡欠款,银行打电话到老家。父亲一个电话打过来,嫌她败家,让她中秋、国庆、春节都不要回家。
林思然蒙了,她决定让医生给出答案,无论什么结果她都认。“思考了七年,逃避了七年,应该给自己一个交待。”
北大六院和北京回龙观医院的结论都是性别认同障碍。对面,医生最后问,“你能接受内心认为自己是一个女生的状态吗?”“能”,她语气坚定。
医生给她开具了雌激素,林思然再次留长发,减肥,衣服也逐渐中性化。
2018年的除夕夜,林思然早早下班,街道上几乎没人,商店都关了门,只有公司下面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她买了两个面包、一个寿司卷、一瓶鸡尾酒,回到出租屋中,打开电脑,放着春晚,才觉得有些年味。
2019年3月,林思然入职一家靠前的建筑设计研究所,她已经化起了淡妆,年后缺人,主管没有在意她的着装。
她不知道同事会不会接受自己,一开始两三个月,她尽量少接触、麻烦别人,不懂的自己网上查,大家闲谈她也不插嘴,默默观察。工位在三楼,林思然避免上洗手间尴尬,专门去人少的一楼女厕上。
工作强度大,她同时学习新的软件,每周汇报时间前都在通宵。同事之间逐渐熟悉起来,她试着在聊天中出柜,有人问起,她委婉地说,“你知道金星吗”,对方恍然大悟。
林思然一直记得曾经有过的善意,当时一个项目落地,所有同事一起聚餐。她穿着夏天的裙子,化着妆,坐在桌边。所长举起酒杯,“请男生起来,大家干杯——”所有男生都站了起来,她迟迟没有动身。边上新来的男同事不知道她的情况,着急道,“叫你呢你赶紧起来吧。”
林思然涨红了脸。
所长没有为难她。这轮结束后,她拿着酒杯去单独回敬所长,走到长桌另一边,其他女生却一个个都站起来了,“她们以为是女生要敬酒了,是对我的接纳。”
说起那段日子,林思然的语气充满了怀念。从这家设计所离职后至今,她没有再踏入过职场的大门。
站在职场门外
“等通知吧。”
两个半月来,这是林思然在面试之后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2019年9月末,因为公司内部业务调动,林思然离职。
等待她的是漫长的求职之路,随着林思然的外表越来越像女生,她遇到了大多数跨性别者在面试时“人证不符”的问题。
她的头发到锁骨以下,穿着长款羽绒服,女款紧身牛仔裤,毛衣,眉毛修得整齐。面试官看着她愣了,说,“我们这次没有预约女孩子来啊,简历上写明是个男生。”
看过简历、聊完作品之后,HR问,“你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或者不能说的问题吗?”有一位HR提出,“你有什么不良嗜好?”她不得不解释自己的身份,“但这不影响我的工作。”
面试了36家公司,其中有半数公司会特意提到她的性别身份,除去专业不对口的两三家,她想不出为什么被拒绝。
通知屡屡没有下文,她把指甲洗掉,换上5年前偏男性化的嘻哈风衣服去面试。但她没有肌肉和喉结,药物的作用也逐渐显现,看上去仍是女生的样子。每次走到公司楼下,她深吸一口气,期望这一家会有回音,但每次在回家的地铁上又陷入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手术后没过多久,白雨霏也开始找新的工作,“人证”虽然相符,但横在她和一纸offer面前的障碍是难以修改的学历信息。
身份证、户口本、社保、公积金的性别信息在手术后就能修改,但学历与学位证书上仍留着原来的性别,每一次不得不拿出来,就意味着一场“被迫出柜”。
好几次提交学历证书没有音讯后,她发邮件向一家公司的HR询问拒绝录用的原因。
得到回复,“对于我们和部门领导来说,应该说您的能力我们非常认可,但是毕竟您有些特殊情况,相信您当时面试时也有意无意地有所隐瞒了……我们大领导可能比较传统,所以最终没有考虑……”
用人单位拒绝录用白雨霏时发的邮件。受访者供图
半年找不到工作,白雨霏没有收入,在路上看到5块钱的珍珠奶茶都觉得贵。5块钱能在菜场买一大袋大米,她把白米饭和水放在碗里,微波炉一转,偶尔配点榨菜、萝卜干,熬下去。
她心一横,在招聘网站上勾选“不限学历”,选择最低薪资,想着服务员她也做。
去到面试的大楼,一个有口音、个子瘦小的男人扣押了她的身份证,面包车直接把她拉到了夜总会,另一个“大哥”让她换上衣服陪酒,白雨霏傻了。
那是灰暗的三周,直到一个晚上,她小声跟客人商量“能不能悄悄掩护我出去”。她跟着客人走到门口,一个小弟上来堵人,她飞快地冲出夜总会玻璃门,坐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小弟追上来,拦着车门不让她走。“快开啊!”她朝司机撕心裂肺地大吼,司机不敢动。她急中生智,说起他们曾经一块玩的手游,小弟心软了。
如今回忆起来,白雨霏说,那段时间她突然理解,为什么很多跨性别者做了手术反而自杀或从事性工作,“原来复旦出来还是有点自负的,从小到大上学,什么都能自己搞定,但到了这里真的是搞不定了,连能不能生存都成了问题。”
灰暗时光的间隙有微小的快乐,她能穿好看的白色长裙,站成一排被挑选时,有客人独独选中了她,“感觉是对我性别的认同。”
从夜总会逃离后,她终于找到一家不看学历的外企,主管群发邮件给内部项目组,介绍新员工白雨霏,“She……”
那是她的身份第一次在职场上被承认。
学历难题
虽然找到了工作,学历没有修改成功前,只要HR的头像在微信里跳动,或向她走来,白雨霏都会心里一紧。
2010年,白雨霏写信给学校和国家教委申请修改学历信息,之后每年往学校跑。
转机出现在2012年,学校研究生院一位新上任的院长得知她的情况,拍板同意出具学历和学位证明书,一半的公司能接受这份证明。在此之前,她做了一份假证,应聘时需要,再提着一颗心拿出来。
虽有学校的证明,上面有她的曾用名,学信网上入库的信息也还未修改,一旦用人单位做背景调查,白雨霏就惴惴不安。
2012年《青年报》对白雨霏求职困难的报道。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