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因曾爱上渣男感到羞耻
诗人余秀华成名十年了。从“脑瘫诗人”、“农妇诗人”开始,与诗歌本身似有关,却也关联不大的身份标签,让她在刚获得了一份时尚届的荣誉——“年度女性作家”称号的今天,仍然能够去想象网络走红会带给他人怎样一种被火炙烤的感觉。余秀华因曾爱上渣男感到羞耻!
最近几年,是她自认为反复摔倒的过程,并不风光。因情绪状态和身体状况不佳,她在社交媒体的发言和回应更烈,对男明星的高调示爱、被曝光的恋爱及后来的不和平分手……引来更多非议和暴力。她总结,一切出于自己对互联网影响的无知,和心中欲望的不断累加。阴霾逐渐散去,这个春天,余秀华在英国国家图书馆起舞,其身姿如同打开双臂去拥抱一个明亮的转折。
她谈到创作背后的少女心事,爱过不值得的人的羞耻,和另一种爱而不得的“我执”。身体与情感欲望的不满足、难割舍,是写诗解决不了的难题,是她的生活。但诗歌可以自我满足,她认为写得一本比一本好,不在乎差评和被认为“自我重复”。
“我们需要更明亮一点的中年”,余秀华在新出版的诗集《后山开花》里写着。这时的余秀华,不太像那个看似潇洒、无所畏惧、敢爱敢恨的名诗人或女性代表了,而是一个也有迷茫的人,在人生的灰暗、浑浊和模糊地带,跋涉。但是,如果出生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哪怕还是有身体的残缺,还要吃下种种的苦,犯下过错,她还是坚定地会来这一趟,不管值不值得。
以下是本次访谈的实录。
谈“名利场”与互联网曝光
我的出名
有运气的成分
凤凰网读书:你最近在《时尚芭莎》的盛典上拿了“年度女性作家奖”,和很多明星一起合影、拍时尚大片,会有一种事业起飞、进入名利场的感觉吗?
余秀华:好像没有。我觉得写书是我的事业,这些不是我的事业,是额外的馈赠。除了写作,我好像没有更多的能力或精力去做别的事情,都是别人在为我打理。所以我感觉很寻常,没有觉得进入了所谓的名利场。也许在诗人圈子里,他们倒觉得这是进入一种你所说的名利场,他们不一定看得上。所以写作者和时尚之间是有一定鸿沟的。这是我自己的看法,不一定是对的。
凤凰网读书:我的现实经验里,诗人比较小众,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太容易被看到,只有你是比较容易被看到的。
余秀华:诗人本身的特质就是,一方面要展示出本人的纯净和清高,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诗被更多的人看到。所以很多时候,诗人的心理是矛盾的,他们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来回摇摆。在我身上好像没有什么,该出世的时候就出世,该入世的时候就入世,我也不觉得来回切换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有诗写就可以了呀。
凤凰网读书:会有诗人朋友跟你说,“余老师,我好羡慕你,你的诗能卖这么好,这么多人都看你的诗”吗?
余秀华:诗人不会说这个话。我的诗人朋友是“卖得好的,不一定是写的好的”这样的心理比较多。
凤凰网读书:对于他们这种心理,你是什么感受?
余秀华:我不认可。因为他们虽然有的卖得也不好,但不代表都写得好。
凤凰网读书:《后山开花》是隔了很久才出的诗集,里边好像有一些诗是之前写的?
余秀华:基本上都是前两年写的,这几年写的没有收进去。这几年我写的也比较少。
△《后山开花》/ 作者: 余秀华 / 出品方: 北京贝贝特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出版年: 2024-5
凤凰网读书:你写诗一般都还是在家里、自己待着的时候写?
余秀华:我是心情非常安逸、平和的时候才写得出来,情绪多了反而写不出来。
凤凰网读书:你写完一首诗之后,会反复改吗?
余秀华:不会。像我这么没有耐心的人,哪里会反复修改啊。有时候我心情特别好,会觉得内容还不够丰富,就改一下。但这种情况比较少,基本上都是一遍写下来就完了。
凤凰网读书:你会对自己有一个“希望我的诗越写越好”的期待吗?
余秀华:这个要求我是有的。前段时间我有了一点启发,觉得可以把诗歌写得更好一点,但一有什么别的事过来,写诗就很容易中断,所以我没有很坚定地写诗歌的勤奋。
凤凰网读书:之前有作家说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表达欲在下降,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余秀华:这个我也有,但不是表达欲,是想表现自己的欲望在降低,越来越低。
凤凰网读书:我之前看你写董宇辉,感触比较深的是,你说你大概能够想到他那种被火炙烤的感觉。
余秀华:可能是感同身受。我觉得他把那个过程挺过去了,他现在应该基本到了游刃有余的境地,但也不是完全陷入这种境地。
凤凰网读书:那你觉得你现在面对公众舆论已经游刃有余了吗?
余秀华:我不能叫游刃有余,我就是无所畏惧。但还是找了很多麻烦嘛,还是少惹麻烦为好。所以有人说我很潇洒,并不是,也有很多麻烦在里面。
凤凰网读书:你写董宇辉的文章里还说,大家都说他的小作文写得不咋地,是不咋地,因为如果写得太高深了,互联网也接受不了。
余秀华:会无法传播,真的是这个问题。董宇辉能不能写出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觉得如果写得过于高深了,不符合互联网的传播理念。
我现在也发什么都发得少了,没有特别想让别人知道我的欲望,表现欲减少了很多。我情绪特别稳定或者好的时候,是不大去互联网上发表什么或者去骂人的。一旦今天我的情绪非常不稳定,那不一定又搞出什么事了。我有时候真的是控制不住地想搞点事儿。
但我没有看过董宇辉的直播。我觉得看直播是一件特别浪费时间的事儿,我不看。有时候刷到了一些他直播的截屏,就看一下。
凤凰网读书:所以你把它当成一个互联网现象在观察?
余秀华:这个现象比较普遍吧。我觉得互联网发展到这一时期,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有文化的又不只是他一个,恰好运气落在他这里。也和我当时出名一样,有运气的成分。但你说是巧合吧,巧合之中也存在着必然性。
谈爱情、欲望与成名经历
爱情求而不得,
是我这辈子的难题
凤凰网读书:2015年,你和《摇摇晃晃的人间》纪录片导演范俭一起去了一趟香港,那时候你的感受好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你说,所有的关注一下子都涌过来了,被捧这么高会不会摔下来?你是很担心的。
余秀华:我现在已经摔了很多次了。所以要经历很多事,才会慢慢地变得强大一点。你不经历那些事,你没有办法强大起来,你的内心也不会有被锤炼的过程。
凤凰网读书:现在回看当时,你希望后面经历那么多事情以后自己变得强大呢?还是希望不用经历那么多事情?
余秀华:这不是我希望能够决定的事儿,很多时候我觉得是我的欲望(才能决定)。很多倒霉事的发生都是基于我对互联网的无知,我很大胆地说了那些话。这就是自己的欲望造成的。所有的事情,我觉得都是心中的欲望累积到一个点的时候才会出现。
凤凰网读书:你是觉得自己经历了一个摔下来的过程吗?
余秀华:嗯,很多事都是因为自己无知造成的,说不好这是自己给自己设的陷阱,还是命运本来就会这么流转。从开始学跳舞到恋爱,都是在我非常低谷的时候。
凤凰网读书:你的事业是不是从和杨槠策分手以后开始起飞的?
余秀华:我觉得和我分手关系不大,是从我跳舞开始的。大家都说这个女人还可以跳舞?又形成了新一轮的好奇。
△余秀华在英国预演《万吨月色》。摄影/胡桐泽
凤凰网读书:我还以为是分完手了,对男人失去兴趣了,咱搞事业去。
余秀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失去了兴趣,但是人的欲望是野火烧不尽的。其实我觉得这样很烦。我真的希望情感的欲望和身体的欲望不要产生。因为产生之后,还要花很多时间去对付这些东西。
凤凰网读书:但是这种欲望跟你的写作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如果没有身体的欲望,怎么会写出来那些关于爱情的诗歌呢?
余秀华:身体的欲望和写作一点关系都没有。身体的欲望不一定会得到满足,诗歌写出来,诗歌本来就可以自我满足,不一样。这是非常现实的一个问题。我觉得我身体的欲望问题不可以上升为哲学问题,这太高看我自己了嘛。欲望就是欲望,诗歌就是诗歌,把身体的欲望上升,我觉得也对不起这么赤裸裸的欲望,对吧?
凤凰网读书:我还看过一篇《人物》写你的稿子,那时候你在热恋中,但你的说法是“我愿意陪他走一程”。我就很震惊,你会清醒地知道,我俩只是走一程,不是天长地久,是不是你对爱情有一种比较悲观的态度?
余秀华:只是一程,我从开始就没有想过天长地久。我认为爱情根本就不可能天长地久,这是我的认知问题,不是悲观的问题。我觉得两个人相处时间久了,不管好不好,都会很腻,我有一种这样的心理。
凤凰网读书:我看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你说你不会否认你对他曾经有过爱,即使你现在是恨他的。
余秀华:不是恨,我是厌恶这个人。但是说爱,也没有,我只是接受,或者说回报他的心理更多一点。
凤凰网读书:你说当时自己不出门的原因是你觉得羞耻,为什么?
余秀华:那段时间觉得相当羞耻,非常羞耻,到现在都还有羞耻的感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不爱了以后分手,我觉得问题不大。但是当发现你爱的人的本质是一个渣男,就会觉得羞耻。我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这么低级的人,我当时是怎么看上的?羞耻在于此,在对个人的否定,对自己的否定。
凤凰网读书:每个人都有被困住的东西。好像对于你来讲,爱情好像就是那个“我执”?爱而不得是一种常态。
余秀华:我觉得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爱而得”,这是非常模糊的概念。不能说跟别人上床了就是得到了,这很片面。而我和有的人的相处过程里,恰好是没有这一点的,但是并不能说对方就不体谅我、不关心我。
凤凰网读书:你大概什么时候意识到爱情,或者爱而不得,是你的一个“我执”的?
余秀华:我觉得我一直有这个“我执”,但可能在这两年吧,我才意识到它的存在。爱情的“我执”是我这辈子需要解决的一个难题。别的难题我基本上都可以解决,唯一就是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我现在也破不了。有时候觉得活着很浪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凤凰网读书: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执着的东西,一定是得不到的东西。
余秀华:我可能得到了,但不一定会满足。所以就觉得很冤枉,我即便得到了也很难自我满足。所以这真的是一道无解之题。
谈身份标签、如何做自己
只要出现在互联网上,
就会被骂
凤凰网读书:你之前提到,自己身上被加了很多身份标签,比如说女诗人、农民、残疾人,你好像一直想冲破这些身份标签?
余秀华:我倒不是特别想冲破。我第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所谓的标签就像人的口水粘在你身上一样,口水干了,标签会自动脱落,所以我不会特别在意标签这个问题。
凤凰网读书:你在书里面写到,所有飞扬的人生都是离经叛道的。
余秀华:我是觉得,人是活在价值体系里的,如果无视价值体系,就不存在离经叛道。所以我说这句话是觉得,无论你怎么做,你如果还是会被所谓的价值观框住,还是觉得这样做会不会违反了什么东西,你超脱不了价值框架,就根本做不到真正的离经叛道。
我后面还有一句,不管是谁,一旦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价值框架。比如说,你现在是一个记者的身份,就会有所谓的记者价值观体系把你框住。人人都一样,都无法摆脱自己身份的界定,而且很多人一辈子在努力,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价值身份的建立。所以很多时候又是互相矛盾的。
凤凰网读书:明白。既然说到我了,有人说我采访不好,我会非常难过非常介意,就导致,前两天有朋友问我,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我说我想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专业人士。她说很少有人会把受人尊重的专业人士当做最想要的东西。那一刻我也就明白了,可能因为现阶段我最缺这个,所以才想要这个。
余秀华:我倒不觉得。我是这样想的,受人尊重和被人骂不是矛盾的。因为互联网上每个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低的很低,高的很高,只要出现在互联网上,不管你的品行多端正,都会被骂。你品行端正可能还会骂你装。可以不要那么在意。
凤凰网读书:你现在能做到不在意了吗?
余秀华:我现在做到了。因为我会分析骂我的话,发现很多都是不值一提的。很多人骂你都不会说到点子上,只说你不行,不会说你怎么不行、哪一点不行,只是打个嘴炮。
凤凰网读书:别人说你哪儿不好的话,你会自己审视一下吗,去想我会不会有他说的这个问题?
余秀华:有。当我取得成绩、觉得自己可牛的时候,我就会把那些骂我的话找出来看,让自己的心理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凤凰网读书:有哪一种被骂的话,你觉得有几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