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鼻家族”中的15头野象浩浩荡荡北上,踏入昆明地界。
领头的母象鼻头短了一截,直挺挺酷似杯口,它和另10头成年象领着5头小象,2020年3月从老家西双版纳勐养子保护区出发。
它们翻山越岭,穿过农田,爬过河沟,逛过湿地公园,也走进村寨,“打家劫食”,在普洱市大开河村还犯了一起“命案”。旅途中,它们还生下了一头小象;路过酒厂时,其中两头大象打翻了酒缸,“醉酒”后远离大部队。
5月26日,“断鼻家族”继续北上的15头野象出现在玉溪市峨山县县城,这是它们第一次穿行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象群所经之处,人群避让,重型卡车拦路,以香蕉、玉米等食物诱导,一路兵荒马乱,但象群们还是绕过了所有关卡,直逼昆明。
几乎同一时期,另一象群也从勐养子保护区往西南方向迁徙,母象“烂耳朵”领着16头野象行进一百来公里,途经景洪市勐罕镇,犯下多起“命案”。在5月23日,还闯入勐腊县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逼近园区东部的作物保护与育种基地。
近年来,野象的迁徙“范围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远,时间越来越久,行为越来越难预测。”西双版纳州林草局野保站李中员说,他接触野象相关工作26年,像“断鼻家族”这样跨越400公里的迁徙,还是头一回见。
云南大学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研究所吴兆录认为,这可能是野象在觅食的道路上,扩展栖息地的一种探索过程,“一个非常正常的动物行为。”
而景洪市亚洲象监测员武俊会则称它们为“探路者”,先行者走过后,过上一段时间,就可能会有新的象群也踏上迁徙。
无人知晓,这场历时15个月的漫长迁徙将止于何处。
“断鼻家族”
2020年7月,当监测员武俊会第一次拍到“断鼻家族”时,它们还没有名字。
那个深夜,普洱市大开河村一位男村民醉酒后出门,撞上了菠萝地里的野象,村民意外身亡。武俊会赶来,用无人机拍下肇事的象群。
这是一群由11头成年象、5头小象组成的象群。武俊会认出其中的三头,它们扑扇着桃心状的大耳朵——在勐养子保护区,有一个大象群“然然家族”,然然是一头辈分高的老象,与它有“血缘关系”的大象,都长了这样一双耳朵。
武俊会说,象群之间,成员时常交叉变动,特别是成年的公象,每年进入发情期后,它们经常进入不同的象群,也可能离群索居。在西双版纳,不少象群都有来自“然然家族”的成员,极易辨认。
其余的象,武俊会难以确认,他将视频传给西双版纳、普洱市的监测员们,有勐养子保护区的监测员认出其中一头母象,它的鼻子比其他大象短了一大截,约有二十厘米,象鼻直愣愣地挺着,无法弯曲,顶端像一个杯口。它时常在勐养子保护区里的公园“野象谷”附近活动,看体形估计在20岁左右,一些监测员喊它“断鼻”。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象群有了名字——“断鼻家族”。武俊会说,象群属于母象社会,母象成员相对固定,监测员会以有明显身体特征的母象标记这一象群。
“断鼻家族”在保护区算是安分的象群家族。距离保护区五公里处的香烟箐村,不少村民都能认出这头“断鼻”,此前,“它没来村里惹过事”。
村民刘宝石2019年在野象谷当监测员。他印象里,七八年前在公路沿线的河沟里见到过这头母象,2019年时他在野象谷再次见到“断鼻”时,它在硝塘里吸食盐分,鼻子甩起来笨拙地挺立着,它的体形看着变化不大,比同龄的象要瘦小,“可能它无法用鼻子卷食物,取食能力更弱,营养不良。”
来自“然然家族”的成员就让人头疼得多。“太能搞事了。”武俊会与野象打了五年交道,每次象群经过村庄时,入户“拆家”的大象很多都来自“然然家族”,它们的流动性也非常强,“很多象群里都跟着然然家族的象”。
在2020年这起事故前,几乎没有监测员过多留意过“断鼻家族”。大渡岗乡片区的亚洲象监测员彭金福记得,在2020年3月见过一次“断鼻家族”,他远远跟着它们几天,直到它们沿着山脊走到了交界处的普洱市太阳河森林公园后,彭金福才通知了下一个片区的监测员。
大渡岗乡的林区几乎是象群们往北和西南方向迁徙的必经之路。但788亩的林地仅有彭金福和普永兵两名监测员,他们只能尽量记录下,有多少象群经过,分别几头象。
大渡岗乡林区出没的亚洲象。受访者供图
2020年前后,彭金福感觉监测工作量突然加大,迁徙经过大渡岗乡的象群明显比往年多,他记得,最多的一天,他们需要同时监测在片区内的94头大象。“断鼻家族”便是众多迁徙经过的象群之一。
象群在大渡岗乡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有象群晚上还在大渡岗乡,白天便到了另一个乡镇,彭金福说,“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沿线的农田里可供大象取食的成熟农作物比往年少。”
彭金福所在的村庄,300亩农田,仅耕种了其中97亩靠近村寨的。2019年雨季降水不多,流经勐养子保护区的河水几近干涸,干旱天气延续到了2020年,村民冬季种的玉米,到来年3月的收成时节,还没长到半人高。
以前,象群经过时,目标明确,几乎只吃农田里的水稻、玉米、甘蔗等作物,也是这一年,彭金福第一次见到大象啃食芒果。随后,更多的象群找来这片芒果地。
走出保护区
“寻找粮食作物,是亚洲象最初走出保护区的原因。”西双版纳州林草局野保站站长李中员介绍。
起初,大象只在夜间,走出保护区,试探着进入农田。香烟箐村村民吴开芳说,村民们一发现大象下山,就会在村里喊一声,村里人便拿起铁盆和木棒,一路敲响着驱赶,或者点燃几挂鞭炮,大象便吓得跑进山里,那时候,“象还是怕人的”。
李中员记得,早在1995年,一头成年公象就从西双版纳走到了普洱市。到九十年代末期,象群也慢慢下山,吃村民种在靠近山脚的农作物。
他介绍,2020年,西双版纳森林覆盖率达到81.34%,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的面积增加了近一倍,由1958年的360万亩增长到现在622万亩,但适宜亚洲象生存的栖息地却减少了。
李中员观察,亚洲象喜欢待在空旷的林疏地带,离水源近,可食用的草本植物比较丰富,烈日下它会进入密林躲避。
在八十年代以前,保护区附近的耕地未被固定,村民种植几年,便在山上开垦新的耕地,原有的耕地便轮歇几年,长出荒草和灌木丛,轮歇期间便成了亚洲象的栖息地。
景洪市林草局党组成员、市管护局副局长查伟说,过去,保护区内也会定期计划烧除杂草和枯死植被,增加林间空隙,烧除区域能长出更多样的草本植物,植被得以更新。
经过多年保护,森林面积越来越多,但森林结构发生了变化。九十年代后,村民耕地固定下来,种上了长期的经济作物,比如亚洲象不吃的橡胶与茶叶,到2015年左右,保护区内严禁计划烧除,森林郁闭度越来越高,反而减少了林下的草本植物,适合亚洲象的食源地急剧减少。
大象下山的频次越来越高,村民们再敲盆、放鞭炮,已经起不了作用。村民刘宝石说,大象最开始会吃与草长得接近的植物,刚种下的水稻和苞米,大象走后,村民还能补种;但还未成熟,又会有一群大象跑来。
在尝过抽穗的水稻和嫩苞米后,大象便开始“踩着点来”,一定要吃干净才离开,途经之地,“颗粒无收”。
有村民变得谨慎起来,只耕种靠近屋舍的几亩地,方便照看。大象们便试探着接近村寨,即使有村民驱赶,大象“霸占”着农田,花上不到六个小时便能吃饱,吃完去河里洗个澡,晚上还能进村子逛上一圈。
以往在森林里,大象们要用十几个小时才能吃饱,一路边走边吃,一天可能就要走几十公里。
但现在,“农田几乎成为亚洲象新的栖息地了。”李中员说。尽管,在2010年,当地政府便引入商业保险机制,创立了野生亚洲象公众责任险,对野生动物肇事进行补偿,但实际上,理赔额度并不高,特别是对于野象破坏的农作物,保险理赔金额只占实际损失的1/3左右,间接损失未纳入补偿。
刘宝石记得一亩玉米地,只能补偿400块钱,“这点钱可能种子化肥都不够,只能减少一点损失。”
大象们取食的阈值也在不断提高,经过一片苞米地时,它们还会先挑选香甜的糯苞谷,再来吃口感差的黄苞谷。彭金福和村民在耕地种上了坚果树,有一只大象咬过几颗坚果,吃了一会儿便不吃了,再有路过的大象,碰都不会碰坚果树。
冲突必然会发生。2016年,由于地质灾害和大象的频繁进村骚扰,刘宝石所在的香烟箐村,23户人家从勐养子保护区深处搬迁到213国道旁,原来的村址和农田便被撂了荒,野草遍布。
新村前是一条小河沟,刚搬来时,依然时常有象群进村,一头公象敲碎刘宝石邻居家厨房的玻璃,翻箱倒柜寻找盐巴,电饭锅直接被踩扁了。
2017年,政府出资为香烟箐村修了一道2.2米高的防护栏,自此大象没能再进村,但它们学会绕着围栏往山脊走,伸长鼻子去钩围栏里的玉米和芭蕉。
每年的春节前后,是西双版纳的旅游旺季,野象不愁吃的。野象谷景区工作人员会在大象洗澡和补充盐分的人工硝塘周边投放甘蔗、香蕉等水果,吸引野象,游客便站在景区栈道上观看。
刘宝石记得,每到这个季节,河沟沿线好几公里,隔一段距离,就能见到几头象在水里玩耍,一路走到野象谷的硝塘,他点着数,泥塘里有六十多头野象在玩水,“那简直是大象的快乐老家。”
野象谷硝塘里的象群。受访者供图